中秋“赐福”

一股恶臭扑面而来。一个女尸蜷着腿被塞在窄小的箱子里，双手摊开合在一起举过头顶，

正放在功德箱口的下方，掌心还有几张纸币。她仰着头，空洞的双眼望向空中，

凌乱的长发遮住了脸。是阿水，和她说的一样，再见时，我就只能见到功德箱了。

11恐惧像毒蛇般从脚踝一直缠上我的脖子，我后退几步，

结果碰倒了祠堂中央巨大的玻璃瓶子。窗外几户人家的灯亮了起来，门外有了人声，

我赶忙盖回盖子，情急之中，我躲到了供桌之下。桌布挡着，我看不清祠堂内的情况，

只听见有人推开了门，随后是一声尖叫，又跑了出去大声叫喊。「净瓶碎了！净瓶碎了！

冤魂要为祸人间了！」外面的动静愈发嘈杂，我紧紧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声。

越来越多的人涌进祠堂，我趴在地上通过缝隙向外看，屋子里最少聚集了二十多人，

有个人甚至半截脚尖都已经探入到了桌布里。我赶忙向后挪，后背碰上了一个硬硬的东西，

我伸手去摸，指尖黏黏的触感让我直犯恶心。也是那瞬间，有什么东西搭上了我的肩膀。

我后背汗毛炸起，冷汗直冒，放缓了动作转过头去。在看清我肩上的东西时，

我险些惊叫出声，死死捂住嘴我才忍住了那股冲动。

那是一具满是褶子、皮肤呈现深红的干尸，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已然变成了两个空荡的黑洞。

它就那样趴在我的肩膀上。我被吓晕了过去，再次醒来的时候，祠堂里安静地针落可闻，

想来应该是人群已经散去。那具干尸的脑袋仍旧在我的肩膀上，我强忍着反胃把它靠在墙上，

趴在地面向外看，祠堂的门紧闭着，此刻已经空无一人。地上的玻璃碎片已经被清理干净，

但里面的东西仍旧在地上，呈现出深红的颜色。我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，

突然一阵“咯咯”像是骨头在碰撞发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，像是打开一扇老旧的窗户。

我鼓起勇气，迅速转过头。「谁？谁在那？」昨日熟悉的窸窣声响起，一个东西从暗处爬出，

我险些又背过气去。那是一个枯瘦的老人，皱巴的皮肤紧紧裹在骨架上，他只有上半身，

用双手一点点爬着前行。那“咯咯”声是他在笑，

窸窣的动静是他身上衣服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。「你和你母亲一样，靠躲在地下逃过一劫，

但你们躲得过初一，躲得过十五吗？」说罢，老人又咯咯笑了起来。「你是谁？

你认识我母亲？」话语间，我努力向后挪着身子，企图离他远一点。「真是没规矩，

昨天你二叔让你叫我什么来着？」先知？这个只有上半身的人就是村里信奉的先知？

「你是先知？」但明明帘子后的影子是盘腿而坐的。「别这么紧张，放轻松，徐海。

你看我这挪两步都困难的样子，还能吃了你不成？」先知挪到月光可以照耀的范围内，

双臂支撑起身子，我这才注意到他须发皆白，皮肤就像老树皮，发着灰暗的颜色，毫无生气。

「我给你两个选择，你是想现在离开，告诉所有人，

无所不能的先知其实是已经行将就木的半截老头，还是想留下来，

听点关于这里的、你父亲你二叔没有告诉过你的秘辛？」现在出去的确不是明智的选择，

说不定二叔和父亲已经发现了我消失的事实，正在到处找我，我到时该如何解释我的去向？

承认我发现了功德箱里的尸体、还有半截身子的先知吗？既然他们没有说，

那就说明这不是能让我知道的事情。看出了我的想法，先知气定神闲。「过来，

把我抱到帘子后面去，你想知道的，我都会告诉你。否则等下你家人找到这边，

我可保不住你。」我咽了口口水，站起身上前捧起先知，他比我想象中要轻，想来也正常，

毕竟他看着只剩下一把骨头了。掀开帘子，我才发现后面立着的是一个盘腿而坐的雕像，

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檀香。距离雕塑五六米远的地方摆着一张床，

应该就是先知平时休息的地方，我把他轻手轻脚的放了上去。先知清了清嗓子，

缓缓讲起了这个村子的故事。12三十年前，先知还是整个中年人的时候，

带着供桌下那具干尸，还有他的徒弟、即现任的大祭司，来到了这个村庄。

他宣称自己有着通灵和预知的能力，可以通阴阳，预灾祸。听起来很离谱，

但是这毕竟是个偏远且几乎与现代社会隔绝的村庄，愚昧的人们对此半信半疑。

先知来自山外的世界，会靠云体的形态和运动判断天气，每当他所谓的「预言」应验，

相信他的人便会多出一些。为了让人们更加彻底地信服，他开始「预言」一些灾祸和幸事，

比如失火、生子、兽灾。说是预言，其实是语言预演，里面大多数事件都是他和徒弟所为，

不信他们所言的都会因为意外或残或死。他们甚至还会表演「上身」，

说一些来自那个世界的消息，借死人之口，劝说活人信服他们。慢慢地，

村里的人都把二人奉若神明。而先知做这些的目的很简单，就是为了敛财。这个村庄的祖先，

是一批古时为躲避战乱到这里的流民，据说他们带来了大批的钱财和文物，

如果把这些东西搞到手，他此生就不用再为生计发愁。

为了更快、顺理成章地拿走更多的钱财，他想到了一个灭绝人性的办法。

借着中秋召集祖先团圆的由头，举办了名为「赐福」的仪式。

被选中的赐福之家要选出一名女性，把她塞进「功德箱」之中，受百家财物，

贡在祠堂七天七夜。如果到时那人还活着，即为赐福成功，不仅仅百家财归这家人所有，

当年他们会受祖先庇护，心想事成，那名女性死后也可以飞升享福。赐福成功的次数越多，

可实现的愿望就越大。他搬出的「证据」就是让随他而来的干尸开口说话，

说这是受过十次赐福的人，肉身尚且在世，魂灵早已成仙。它当年的心愿正是永生。

但如果赐福失败，功德箱便要由先知处理净化，否则冤魂就会为祸人间。

那个净瓶里的就是几十年间，冤死的女性的心头血、加水稀释后的混合液体。

他给这个瓶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，叫「净瓶」。选择女性原因是这里思想落后，

一个家里消失一两个女人不会引起多大的骚乱。塞进那样狭小的箱子，没吃没喝七天下来，

能活下来的才是少数，而且必要的时候，先知会给她们灌下毒药。她们命销魂散的时候，

功德箱里的钱财自然也会被视作不祥，无人敢收，先知只能笑纳。如此过了十多年，

先知已然赚得盆满钵满，他深觉已经是收手的时候了。但他的徒弟不这么认为，

大祭司已经习惯了做「神」，又怎会甘愿只是拿着钱回到现代社会做一个普通人？

于是大祭司承诺了一名村民让他做大司、受赐福，这名村民就是我的父亲。

在我父亲的帮助下，大祭司迷晕了先知，然后在那天砍去了先知的双腿，

把他禁锢在帘子后那一小块地方。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，先知没有人可以求助，

如果告诉了村民事实，他生命消亡的一定比大祭司要早。

大祭司和徐坡制定了赐福的新规矩：谁上供的钱足够多，谁就可以当年得到赐福，

就跟拍卖一样。为了让一切可持续，大祭司带着一部分村民到山外的社会做些零工。

原本他还担心见过现代社会他们会不会生出异心，但他属实想多了，这群人已经完全被洗脑，

赚钱只为被赐福。赐福仪式让大家都拼了命要生出女孩，女人成了珍贵的资源，

全数搬到了山上和大祭司一同修行。说是修行，其实换成圈养更合适，

否则村里的女人总有一天会跑光的。只有确认要参与赐福或是相亲大会时才有机会下山。

正因为如此，相亲大会对年龄等各方面的要求也很严格，

这也是为什么父亲二叔一定要让我回来。阿水家今年被内定了赐福之家，

如果她想逃过杀身之祸，只能靠着婚姻离开余家，

这也是为什么阿水那日一定要和我结婚的理由。借着这层关系，我家十五年间被赐福了五次，

成功了三次，我的二婶就是死在了那个时候。最开始我的母亲要跑，

结果被我二叔开车撞得吐血，抓回来塞进了功德箱。我母亲最后的恳求是让我离开这个村子，

我父亲大方地同意了。我母亲是这几十年间先知见过最特别的贡品，大字不识却十分顽强，

活过了三次赐福。但第三次赐福结束后，她身体极速衰弱，不久便去世了。至此，

徐家已无女性。这次让我回来，也是为了让我为了徐家的赐福工程贡献自己的力量。

13听完这个故事，我下意识远离了面前这个老头，只是看着他的脸，

我完全想象不出他居然做过那样丧尽天良的事情。同时也终于知道，

那日我做的梦是真实发生过的，关于母亲的记忆也全都是真的。「那你告诉我的目的是什么？

」没等先知回答，祠堂的门被推开，听声音是我父亲、二叔还有大祭司，

情急之下我又钻进了床底。大祭司掀了帘子站在床前。「你看到有人来吗？」

「我只是没了腿，又不是变成了狗，怎么可能天天到外面巡逻。」

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会出去看，你瞒不过我。」「没见过人，可能是冤魂作祟吧。」

大祭司冷哼一声，拂袖而去，待到祠堂门被关上的声音传来，房间内又陷入了一片静谧。

「我告诉你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报复。你不信神，更不信我或者那个孽障，

是唯一能帮到我的人了。」「你难道不恨你父亲和二叔吗？」

「你母亲死前还在念叨你的名字，要我好好保佑你。」「你看看那边的抽屉，

你母亲每年都会绣一双过年袜给你，直到她死。你爸没给你看过吧？」

我按先知的指引来到那个柜子前，拉开抽屉，里面按大小整整齐齐摞着几叠袜子，

一共十四双，每一双袜口都绣着我的名字。

我几乎能想象到母亲拿着针线为我绣出这一双双袜子的模样，

结合小时候因为没有母亲被同学霸凌的记忆，对这个村子里愚昧的人们憎恶充斥着我的大脑。

愤怒把我的血液都烧得沸腾了。「你想让我怎么帮你？」

先知从枕下摸出一包白色的粉末递到我手里。「中秋祭祀当天晌午，

村里人会从祠堂后的井里打上一桶水从头上浇下去，以求洗清罪孽。你把这个加进水里，

躲起来就可以了。」我看着手里的粉末若有所思。「为什么你不自己去？」

「你以为祠堂入口离地有半米高，还没有台阶是为什么？就是为了防我，如果我出了祠堂，

就进不来了。」「快去吧，不然来不及了，趁着夜色你还好上山躲起来。」14出了祠堂门，

每家每户都门窗紧闭着，我站在井前把小包丢了进去。让夜风一吹，我脑子冷静了许多，

隐隐有些后悔。我自诩是一个遇事冷静的人，小学时学校开感恩讲座，

我可以屏蔽那些煽情的演讲，在哭成一片的小孩群里板着脸。

但是刚刚先知几句无根无据的话，我就被激起了情绪，这很奇怪，我轻视了他，

哪怕看起来已经行将就木，他依旧是那个给整座村子洗了脑的邪教教主。

但仅仅只是因为他的话术吗？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。——会是那股檀香吗？

我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二叔？正思索着，我突然感觉脑袋一沉，

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旁倒去，痛感后知后觉炸开在头皮，昏过去之前，我看到了一双脚。

我认出了那双洗的发白的布鞋，属于我二叔。我是被人群的吵嚷声唤醒的，睁开眼，

此时天已大亮，头痛欲裂。我被锁在一个潮湿阴暗的地方，手被绑在一起，

周围还堆叠着白菜一类的。正对着的木墙顶上有一个小孔，我站起身子刚好可以够到。

向外看去，这里正对着祠堂前的空地，我的视线几乎贴着地面。依此我判断，

这应该是某户人家的地窖。外面闹哄哄的，男人们在井前排了长队，一个一个从井里打水，

随后从头顶浇下。我在人群里寻找着，没费什么力气就看到了浑身湿透的父亲和二叔，